頭腦覺得昏昏沉沉,我在想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嗯……」
  要不是聽到時鐘的“滴答”聲,我還以為自己已經上天堂去了。
  可是打在臉上的一巴掌讓我知道自己仍然健在,至少現在是。
  「別睡了!」男人的聲線衝向我的耳膜,「起來呀!」
  「放開他!」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我趕緊張開雙目。
  只見重重的拳頭落在寧灝騫的臉頰,一個男人在大聲叫罵,那人抓住寧灝騫的衣領,將他重重摔到地上。而寧灝騫的雙手被反綁,只能無力地掉下去。
  「阿灝!」我大喊,自然地想去扶起他,可是這樣一移動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也被反綁了。感到事態不妙,我重新看向跟前的三個男人。他們的面目被包在只露出雙眼的毛線頭套中,一個正用球鞋踩著寧灝騫的肩頭,另一個坐在地上仰頭把啤酒灌進肚子,而第三個,則是一巴掌打在我臉上、正想落下另一巴掌的人。
  看見我已醒來,那人就收回了手,粗暴的拉扯著夾克的領子。
  「你知道寧瀚驥的電話吧?」他提到寧瀚驥的名字,惹起我不好的預感,「你是他買回家中的吧?」
  為甚麼這個人會知道?我只是以不解的眼神瞪視他。
  「既然是玩具就要好好聽話,打電話給他。」一個手提電話倏地出現在那人手中。
  「不要。」
  我是不想再看到他、聽到他才決定讓寧灝騫帶我走的,還哪有面目打電話給他?
  拳頭突然落在我的左頰,而我則突然落到地上。
  「臭男妓!連雙腿都可以任意張開,你還以為自己有資格在意其他人嗎?」那人的一條腿踩在我胸口,一陣嘔心的感覺自食道底部湧上,酸味倒流到喉頭,非常難受,「老子要你幹甚麼你就幹!否則別怪我們兄弟幹你!」
  不想見寧瀚驥的心,比甚麼都來得強烈。於是我讓雙腿盡量張開,自尋短見般嘲弄對方。
  「你最好幹到我叫出他的電話,否則收不到贖金就別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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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記得自己是聽著自己的呼吸醒來的,鼻腔充斥著血腥味,陌生又熟悉,讓我想起九個月前跟寧瀚驥的初夜。
  我到底有沒有叫出他的電話呢?應該是沒有的。因為我由始終都沒有發出聲音。
  「小川……」
  寧瀚驥?
  「你怎麼會在這裡的?」
  「去機場途中車子被他們攔下了,我是跟你一起被抓來的……你沒事吧?」
  「阿灝?」
  原來寧灝騫跟寧瀚驥真的這麼相像嗎?
  「小川……」寧灝騫雙眼充滿淚水,憐惜的打量著我,「對不起……」
  「怎麼了?」我反問他,才記起昨夜發生的事,「這件事你沒有責任。」
  「我……」
  我知道他是想擁緊我的,只是我們雙手都被反綁,能交換心意的謹剩下瞳孔。
  寧灝騫的下巴擱在我的肩上,胸懷緊貼著胸懷,各取所需。
  我終於明白知道,自己根本沒辦法忘悼寧瀚驥,我願意跟寧灝騫走,只因為他們兄弟倆十分相像。
  突然的動作把我們從偷來的平靜中吵醒,一個男人從後拉開了寧灝騫。
  「原來你就是寧瀚驥的親弟,過來!」襯衣的領子被抽著,寧灝騫無奈地向男人的方向掉去。
  「放手!」沒想像過自己會這樣冷靜,只是知道自己開口的時候,另一個男人已經從房門進來,腳踩在我的脖子上,大聲地咒罵。
  不過我已經聽不到了,由於頸動脈被壓,我又再昏倒過去。
  這次醒來,是因為寧瀚驥的叫喚。
  「小川。」溫柔的嗓音,如同我懷念的每一個早晨。
  「嗯……」張開雙眼,我極渴望凝視至不敢直望的面孔展露在視網膜上,「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來救你的!別再離開我了,小川!」寧瀚驥的眼淚一湧而下,直打在殷紅的臉頰上,扭曲的面容像椰菜娃娃一樣滑稽可笑,「都靈是都靈,你是你,我只要現在而已!」
  「嗯……」我還是只能回答這一個字。
  我無心去說話,無心去流淚,無心去細看,無心去聆聽,但願自己此際能夠直接溶在寧瀚驥的心胸。
  「啊!」
  慘痛的呼叫劃破了寧靜。
  「真恭喜你把握了現在,因為你已經沒有將來。」
  帶著毛線頭套的男人舉著槍向我們接近,一顆子彈已經嵌入寧瀚驥身體的某處,不過他仍然擁得我好緊。
  槍聲響過了一遍又一遍,震耳欲聾,而我就在其中一顆子彈沉入寧瀚驥的心之同時又再失去知覺。
  鮮紅的夢境,輕柔的笑容,淺藍的淚水,緊實的擁抱,在我張開眼睛之際被純白取代不復見。
  「小川!」
  寧瀚驥?
  「驥……小驥……小驥……」頭腦依然迷糊,我卻勉力伸出雙手,希冀著對方的回應。
  「你醒來真是太好了!」如夢境一般緊實的擁抱,讓我以為我聽到的心跳屬於夢中之人。
  當我抬頭,夢境就此破滅。
  「阿灝?」夢初醒,我因此而搞不清幻想和現實,「小驥呢?」
  話一出口,寧灝騫勉力擠出的笑容像墮地的玻璃球般支離破碎。
  「小川……哥哥不在……」要是有淚滴襯托,寧灝騫的表情是忍峻不住的悲哀,如今欠缺未見於臉頰的濕潤,使那已經承受了太久的傷心直接侵襲我的心。
  「小驥上班了?」
  「不是……小川!」放鬆的兩臂再次施力於我肩膊,我的耳朵被按在他心上,「哥哥不在了!」
  「小驥他……小驥他……」
  答案根本呼之欲出,而我卻不願去想起。
  「哥哥被綁匪殺死了!」寧灝騫激動,但比不上我的。
  「別說笑!」
  我不能不去否認,因為……我沒辦法失去寧瀚驥。
  「小川,冷靜點!」雙手不顧一切的用力推,我想立刻去到有寧瀚驥的地方。
  只是他到底在哪裡呢?我沒有概念。
  一個忘卻了感覺的世界,不是冰冷、不是黑暗、不是無助、不是失望,是字面上的:沒有感覺。綠草是線條加上光的反射,白雲也是線條加上光的反射,鮮血也是線條加上光的反射。
  醒來,就我的角度而言,既平靜也沉穩。
  早安,小川。
  「小驥……」我的手無意識地摸向左邊,希望摸到一具溫熱的軀體。
  「小川。」
  「早安啊……小驥。」視線仍然糊模不清,笑容卻自然的浮上臉頰。
  「小川……」
  「阿灝。」此刻,我知道再說出“寧瀚驥”三個字除了會讓寧灝騫更加擔心之外別無意義,所以我乾脆省略了無謂的言詞和舉動。
  最初因為槍擊引致的腦震盪、然後是接受不了寧瀚驥死亡的事實因而昏迷數天,總之醒來之後,醫生要我留院觀察。住院期間,寧灝騫每天都守在我身旁,打點我的膳食,準備玩意替我解悶,替代了寧瀚驥的位置,實在的把早前崩遺了的我重新支撐起來。
  住院了一個月,每天呆坐在寧瀚驥遺下的床上兩個月,我才再次踏出寧家家明。雖然沒有寧瀚驥相伴,我還是去了醫院,而這次成為哥哥客人的則是寧灝騫。
  雖然我覺得這是他過份的愛護,不過他堅持不讓我勞動,並把他自己第一次勞動的經驗奉獻給哥哥了。
  紅紅的臉蛋,像個熟睡的嬰孩,讓我想起兒時許多失眠的夜晚,哥哥總是打著鼻鼾,以一臉的涎沫降低他在我心目中的崇高形象。
  「從來不知道小川有個哥哥呢!」寧灝騫在駛回家的車上對我說。
  「我也只是在幾個月前跟小驥提過一次而已……」動態的景物將雙眼吸引住,在車窗的玻璃我看見了自己的微笑,「哥哥已經變成這樣……其實說不說也一樣。」
  「可不能這麼說啊,好歹我是拜訪過小川的家長了。」聲音聽起來有掩藏不住的愉悅,而他的手也隨著飄來的嗓音摸到我手上,「沒拜訪過小川的家長,就不能請求他將你交托給我呢!」
  然後,寧灝騫嘴上的觸感有力地印上我的手背。
  我沒法忘記寧瀚驥,我也沒法再看到他,所以,將感情用在替代品身上,也是無可厚非的。為甚麼寧瀚驥如此待我時我會不明白這道理呢?
  「不用請求哥哥啊……阿灝。」我說,五指回扣緊握我手的大掌,「我已經決定將自己交托給你了。」
  自繼承寧瀚驥的遺產以來,已經一年又三個月了。因為寧瀚驥的遺囑,我成為龔華創建集團的股權持有人,他的弟弟寧灝騫則成為我的情人及下屬。這是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因為我是被他們買回寧家的,卻就這麼一步登天了。
  每當面對那多得不像話的、報告財產增值情況的文件送到桌前,我都禁不住產生想要逃避的感覺。
  不過,這是寧瀚驥留給我的,我不可以讓他的心意化為烏有。所以,就算多麼難懂都好,我都請求寧灝騫將全部用英文專有名詞寫成的報告書給我一一解釋。
  到後來,我乾脆從初中開始重唸。一方面打發時間,一方面打發金錢。
  有人說:金錢是用來填補空虛的最佳物品。我有一點贊同。因為金錢多多少少可以助我填補失去寧瀚驥的空虛感,不過並非最佳物品。
  醫療我心的靈藥,是寧灝騫的溫柔。
  在我仍然做著寧瀚驥中槍死亡的夢而哭醒的每夜,他都將我擁抱入懷,細細的安撫。我說沒有食慾,他立時就放下工作,為我送上親手烹煮的菜餚,甚至親手餵我。
  這樣的溫柔體貼,我沒法抗拒。
  因此,為了讓寧瀚驥放心,為了報效寧灝騫的真心,我決定好好生活下去。而且,我還要等著哥哥醒來。雖然他有可能永遠不醒來。
  但是套句俗話:人死不能復生。我要不是在年多前跟著寧瀚驥去了,要不是就在未來一直等待哥哥甦醒。只能二擇其一,我選了後者。
  可是,因為回去過以前工作的酒吧,我兩個生存意義的其一就此被破滅了。
  「你有東西想給我?」我帶點愕然的反問電話另一頭的Chris。
  「是的……」Chris的聲音吞吞吐吐,狀甚古怪。
  「到底是甚麼?」
  「在電話說不方便,你過來酒吧一趟好嗎?」他這樣的要求讓人覺得疑惑,只是Chris是個好人這一點我可以完全肯定,於是就動身到酒吧去。
  以前是乘巴士、現在由司機接送,我還是在短時間內來到Chris經營的酒吧了。還沒到開店的時間,亮著燈的室內顯得狹小而骯髒,那些營業時只亮著暗燈所以看不見的污跡,在白光燈下表露無遺,感覺親切。
  順著小桌中間的通道,我向著Chris那頭金光閃閃的秀髮走去,他站在平日酒保所站的吧臺後,微笑著迎接我的到來。
  招呼我坐在吧臺前的高腳椅上,寒暄之後,Chris的笑容漸漸消失。
  「小川……」
  「老闆?」我道,摸著送到面前的玻璃杯,「是不是酒吧有甚麼困難?」
  「不,小川……」Chris雙眉緊鎖,兩手握緊盛有橙汁的杯子,「我在偶然下得到某樣物品,不知道你想不想看見……」
  「某樣物品?這不像你啊,Chris,怎麼吐吐吞吞的?」說著,我向老闆投出也疑惑也關切的眼神。
  「不是我想這樣的。不過那件事實在太過震撼了!」Chris說,雙手不住的搖動了一下,讓橙汁濺滿他的手。
  「很震撼的?而且和我有關?」發現對方將說未說的事似乎關係重大,所以我放開了Chris調給我的巧克力凍飲,雙手抓緊他雙手,兩眼盯緊他兩眼,「到底是甚麼事?」
  「前陣子……前陣子你跟我說過你和那個寧灝騫一起被綁架,那人的哥哥還中槍身亡的事吧?」
  「是的。」其實當他提到被綁架時,我已經開始激動。只是為了他接下來的說話,我極力壓抑著情緒。
  「我知道……我知道綁架你們的到底是甚麼人。」
  往後到底是怎麼從酒吧回到家裡,我已經記不起來。因為Chris說得不錯,這件事的確相當地震撼。我也因此而回家跟寧灝騫商量。
  「我知道……我知道綁架我們的到底是甚麼人。」
  「真的?」話一出口,寧灝騫的眼珠子就要跌出來,他果然很緊張到底是誰把他的哥哥殺死,「到底是誰?」
  「還未知道。」我搖搖頭。
  「小川,我被你搞糊塗了!」聽到我的話,寧灝騫不禁將手加到額上,希望藉此弄清自己的思緒,「知道還是不知道?」
  「我收到匿名電話,一個男人說有綁架我們的人的消息,不過要我們用錢買。」
  「多少錢?」
  「五十萬。」
  寧灝騫的意思是:我和他一起去進行交易,以取得綁架我們的人的資料。原來他是不願意讓我去交收的,但是我堅持親手接收殺死寧瀚驥的人的資料,他於是讓步了,答應只陪我去交易地點。
  不過,自相信有人售賣綁匪資料給我的一刻,寧灝騫已經跌入我所設置的陷阱。
  Chris要給我的某樣物品,其實是一盒錄音帶,是Chris家的電話答錄機帶子。
  是Chris告訴我的。某一天我打電話給他,卻放下話筒離開了。當時Chris不在家,於是答錄機開動,記下我打電話的房間──寧灝騫的書房中的聲音。
  『兄弟們已經蠢蠢欲動了,寧先生亦是時候給我們最後一筆報酬吧?』
  『錢不是問題,不過別讓我在本地看到你們。知道嗎?』
  『我會跟兄弟們說的,寧先生連自己的兄長都可以設計害死,我們會識趣的!』
  『要是這件事抖了出來,你們一定比我先死。記著這一點。』
  『是的、是的,謝了。我們會自動消失。』
  只聽這段對話就可以知道寧灝騫是謀殺寧瀚驥、綁架我的主謀!
  擺計讓他在交易的時候舉槍指嚇賣資料給我的人,我算是親手為寧瀚驥復仇了。只因當他舉槍的一剎,埋伏在四圍的警員立時跳出,將他制服。
  滿意地看著在黑色欄柵後面的人,雖然面泛冷笑,但我心裡滴血。
  我以為寧灝騫和寧瀚驥是一樣的,他們都是愛我的。然而我錯了,寧灝騫由始至終所愛的只有都靈一個人,更為了他設計害死真心待我的人。
  如今,我們的愛人都魂歸天國了,你高興了嗎?寧灝騫。
  就因為自己讓愛令鍾情的人遠走他方導致交通意外慘死而殺人,可想而知,寧灝騫對都靈,已經達到瘋狂迷戀的程度,所以他才會痛恨放任都靈離去的哥哥,同時埋怨一開始將所愛讓給哥哥的自己。
  寧灝騫對寧瀚驥,是絕對的崇敬和仰慕,他愛他的哥哥,因此將愛人雙手奉上。
  但是,寧灝騫以愛人換來的,卻是哥哥對自己莫明的憎惡。
  寧灝騫因此抓狂,於是為哥哥物色解悶的對象,最後找到我。
  他根本沒有想過,我的出現會使他的哥哥對他更加憎惡。更沒有想過,都靈的死會將他對哥哥的敬愛催化成怨恨。
  只有“親手毀滅自己所愛”這種懲罰才能讓寧灝騫從自身的罪惡感中解脫出來,所以他如此做了。
  他沒想過惡行會敗露?沒想過我會進行復仇?太傻了。
  過長的時間,總會讓真摯的情感變質。
  遇上寧灝騫之前,我只是一心一意等待著、愛慕著哥哥,可是因為等待哥哥醒來因而變成無限大的一年裡,穩藏在脆弱下的溫柔讓我對哥哥的真摯情感變質。
  金錢會腐朽人心,時間也一樣。
  因為失去了寧瀚驥,因為得到了金錢,我不再只看到、只在意事實的表面。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寧灝騫為了自己的所愛奪去我的所愛,那是不可原諒的事,所以我報復了。
  「哼哼……你就在這裡過你的下半生吧!」
  如果寧灝騫沒有選上我,我沒有愛上寧瀚驥,我就用不著以臉上的冷笑和內心的眼淚送走我想留住的人。無論寧瀚驥和寧灝騫。
  現在陪在我身旁的,就是過長的時間和過多的金錢。
  兩樣我曾經需要的東西。
  現在……我已經不需要了。
  有誰?有誰可以從我手上把它們奪走?
  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終‧完

─全文完─

2005/2/14-07:31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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