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紅的天空,綠綠的草地,白白的十字。





  面前是我已故的和尚存的最愛。





  「國有國法,幫有幫規。」舉著已奪去不勝數算的人命的手槍,殺人無數的他嚴正地說。
  「我知道。」平靜的回答,這世上……已經沒有能讓我激動的事。而且,自我知道他的真正身份那刻起,早有了事情準會變成如今狀況的心理準備。
  現在只是發生自己預料的情節而已,身為導演的我懷著欣賞的心情等待接下來的場面,感動落淚或是激烈鼓掌等舉動,就留給沒參與製作這齣電影的觀眾們吧!
  我知道他雙眼正瀏覽我的側面,然而我的視線只注意著正前方墓碑上的黑字。對於我無視的態度,他似乎產生了怒氣,於是用槍抵著我後腦的他粗暴推了推面前的人,振聲大喝。
  「跪下來!」
  聲音顫抖著,我可以想像身後的他到底有多激動。
  「別哭……」
  自己流過的淚、讓人流下的淚已經太多了,我不希望他也來將我心裡的淚海填滿。
  愛、恨、無奈、後悔、懷念,這樣的字詞早就沒辦法去承擔,若不是我一次又一次失去手槍,他也不會落得在這墓園跟我對峙的境地。
  復仇之後含著笑鳴響禮砲提醒小雪到黃泉路的路口去迎接我,是一直以來的心願。恨不得拿著槍的就是自己,我會毫不猶疑地將太陽穴的初吻奉獻予熾熱無比的火藥和子彈。
  沒有聽到他的回應,所以我回頭了。
  堅定的眼神,跟執行殺手任務時不同的冷酷表情,平日總會微微拉起成弧形的嘴唇直板板地靠攏於一起,展現一副相處年多也沒露出過的面相。
  瞬間我感到如釋重負。
  只要他將我忘記,我就再沒有必要對自己的生命負上任何責任。
  「跪下來。」
  出口的嗓音沒有波動,他的情緒已經平復了。我禁不住泛起微笑,面對著白色墓碑上我撫摸過、叫喚過、哭喊過無數次的名字跪下。
  面對平板單調的白色,中央有著我最思念的人的代號。
  雙膝支著身體的同時,太陽穴突然被加上Beretta 92FS槍管的冰冷感,讓我知道自己離死不遠。
  然而,相反於命運,我對落在眼角的表情毫無概念,也沒有猜想到他以後的舉動。
  只要他食指的一條肌肉稍加收縮,我就可以立刻跟小雪相會。
  不過,他食指的肌肉似乎不幸壞死了,直至我將這幾年來發生的事細細回憶一番之後,他還是佇立著,沒有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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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藍夜市的藍色,在這個夜晚大肆渲染到我的人生上,是深湛的藍色。
  黃葉飄滿庭園的季節,總會有微涼的風翻著行人的秀髮。時直晚上十一時,街道上早就變得冷冷清清。除了因為作夜班或聚會而晚歸的人,空氣間就只遺下都市沉眠後顯得輕細的呼吸。
  「我不依喔~」電話另一頭的我撒嬌般叫道,辛苦建立幹勁十足的刑警形象一下子盪然無存。
  「怎麼啦?」隔著話筒,小雪沒好氣地回答著,任誰也能聽出語氣盡處透露出的甜蜜。
  「好想親你!」我直接說出所想。在小雪面前,沒有我需要隱瞞的事。因為,只要明天行過禮,大家都要稱這如藍夜市小學的音樂教師做“水城老師”了─她將在明天正式成為我的妻子。
  「不可以,媽媽說結婚前夕不能見面!」一副老師的口氣,小雪有把我當成小學生的習慣,總是用半命令、半逗趣的聲調跟我說話。
  「你是何時變得這麼迷信的啦!」
  「你少管。」笑意濃濃的嗓音,讓我知道她臉上已經綻開了絢爛如滿月的笑容,「只有這一天而已,再忍耐一下吧。」
  「我知道了。」我用可憐兮兮的語調回答,希望博取她柔聲的安慰。
  「乖乖啦~」小雪果然開始哄我了,不能見面的失落頓時被對將來的期待掃除。
  「嗯。」
  心裡充塞著跟小雪的一幕幕,我只懂得拿著手機傻傻的笑,不著急去打破平靜的沉默。和她的相識是因為某個早晨發作的冒失病,身為刑警的我忘記帶手機,一邊追趕疑犯一邊想要通知總部要求支緩,在街道上某個轉角處撞跌了正要回小學的小雪,拜託她報警之後就趕著嫌疑犯跑去了。
  拿著手機,我彷佛能聽到她優美的心跳,感覺非常好。
  「我說啊,」良久,她終於開口,「我…真是……咦?」
  「怎麽了?」由於前言轉至後語間,小雪調子驟變,引起我的注意。
  「前面好像出甚麼狀況了,我一會再給你電話。」神秘的聲音傳到耳中,挑動了我身為刑警的觸覺。然而身處現埸的是她,我唯一可做的,只有叮囑她萬事小心,等來她的再來電。
  可是,我為她手機號碼預設的來電鈴聲,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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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著沈重至極的心情,我踏入因為工作關係而經常進出的地方─如藍夜市市內公共殮房。迎面而來一個又一個當值職員向我打招呼、問我今天到底是甚麼案件,都被我整晚沒睡導致滿佈紅絲的雙眼瞪得止住聲音。
  石質地面被皮鞋敲著,傳出清脆的音聲,一下、再一下,直刺到耳膜盡處,使我頭痛欲裂。
  身為如藍夜市便夜警探的我,已經來過不下數千次了。某某人被黑道老大下追殺令、富豪被毒殺、還有就是同僚不幸死在歹徒槍下,都是我進出這裡的原因。曾經懷著憤恨、緊張、疑惑的心情進入冰冷的停屍間,都不會影響我身體的動作。
  只有這一次,被同僚通知來認屍的這一次,我沒法讓自己的腳步俐落些許。
  心裡如狂風雷暴般不停祈禱著,希望現實能夠像電影般戲劇性:女主角永遠不會退場,我不要我生命中的女主角退場!
  終於看見淡黃的兩扇門,正正壓在門扉上的,是中英文字各一個。我以為自己會站在門前多久,怎料當門扉到達伸手可及之處的同時,我竟毫不猶疑推開了,一陣蝕骨的寒意驟然而臨,讓跟在我身後的同僚直打哆嗦。
  然而,我實在沒有剩餘的神經去感覺那樣的低溫,整副心神只注視著眼前─排列整齊的、貯藏屍體的金屬櫃。
  穿著白色衣袍的職員,幽幽地回望剛進入的我。
  「早安,水城先生。」男性職員如往常的微笑,然後打招呼。我每次到殮房來,幾乎都是他負責接見的。
  「早安,藍先生。」我勉強拉起嘴角,想要裝作自然的回應對方。只是環境冰冷、氣候乾燥而我也好幾個小時沒有補充水份了,微笑讓唇從中間裂開,淌出鮮血,帶來刺痛。
  平常總是輕輕鬆鬆的拿起死者資料,跟我解說及討論的他,此刻正默默地翻著一疊白色的紙張。從他的呼吸可以聽出,他的心情也非常沉重。
  「你要有心理準備,她……她死的時候臉部受了傷。」終於在五分鐘後開口,聲線是再熟悉不過的,可是他說著話,眉頭不禁就皺起來了。
  或許由於我曾經懷著幸福到死也甘願的心情跟他談論過小雪吧!是以當他知道這天我來認領是未婚妻的屍體時,才無可奈何地表現出這個樣子。
  「我早就準備好了。」我道,以我最堅定的眼神看向站在跟前的人。
  藍先生緩緩抓住金屬把手,震耳欲聾的滾輪聲驟起、驟降,宣佈櫃內的公主已經準備好讓王子看她的面容。
  深深吸了口氣,我用力的踏前一步,越過金屬板的遮擋,雙眼看到輪廓分明的黑色膠袋表面。那下面彷佛有著我已經冷卻掉的濃濃情意,讓我在急欲想看和拒絕目睹的兩種情緒間徘徊。
  伴隨我心跳聲越發響亮的,是黑膠袋拉鍊的齒牙被拉開的聲音,藍先生正慢慢地、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拉開唯一的拉鍊。
  然後,一副美妙的景致讓我的思路列車驀然停下。
  我心目中最俏麗的白皙臉龐,現今正被膠袋的黑色所包圍,對比強烈,色調分明。少了唇彩的點綴,讓兩片合不上的唇瓣看起來孤伶伶的,卻不失冷豔的美感。黑色細絲亂躺在臉頰兩側,使雪白的肌膚看來更為耀目。
  被那幅耀目的美態所震懾,雙腿倏地失去力量,我跌跪到地上,瞳孔依然貪婪的觀看著她的絕艷。
  惟恐腦內的畫面會被寒氣侵襲似的,我讓水滴在眼球表面形成一道堅固的防線。可是,水牆卻一次又一次的崩潰,灑滿我的臉,讓腦內的影像破壞殆盡,卻仍不及劃過她臉上的刀痕般讓我心痛!
  我發誓,無論如何也要把一千倍的痛楚加諸在讓她容貌受損的人身上!
  不惜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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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小雪的世界,時間變得像漿糊般黏稠,把我困在黑色的悲哀裡。
  無光的十天,在我來說簡直能把宇宙的誕生重做好幾遍。
  而今天,就是我和她永別的日子。
  秋風刮起拋在她棺木的一撮泥土,與撒滿墓穴的薰衣草和百合混在一起,形成一個漩渦將我扯落不見底的深淵,把我獨個兒囚禁在讓人耳鳴的寂靜中。
  眼前只有薰衣草和百合在飛舞。
  回想起來,原來我從來沒有留意她到底喜不喜歡這兩種花,只是一個勁兒就把花交到她手裡,然後偷香。
  突然間,我難以動作的臉上泛起了笑容,像要細說世間的不是那樣,嘲諷意味極濃。
  但我知道,那不是用來諷刺世間的語句,而是讓我哭不出一滴淚的完美譏諷。
  套一句老話:往日不懂珍惜,如今後悔太遲。
  我的狀況,的確是這樣。
  如果一年前就跟她結婚的話,她就不會在那天晚上獨個途經那條小巷。
  如果一年前就跟她結婚的話,當天晚上我就絕對能夠伴著她、保護她。
  如果一年前就跟她結婚的話,她就不會在那時、那日、那地進入長眠!
  現在說甚麼也毫無作用了,因為打情罵悄的對象已經被關在漆黑的墓穴裡。
  無論我說著如何誇張的謊言,也沒人會指證。
  無論我創出如何滑稽的笑話,也沒人會大笑。
  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將怨恨變成子彈送進使我倆分隔陰陽的傢伙的心臟。

─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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