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只想做讓自己進步和更進步的事。

　　第一次接待這位客人，他一下巴鬍渣，叼著煙，眼底下黑色的範圍快要遮蓋整張臉，看起來非常憔悴。


　　「我想知道幸福到底在哪裡？」他大吼著衝進我的店舖，廉價香煙的臭氣直接向我噴過來，害我以為那是甚麼地痞流氓。

　　不過當看到他眼下的憂傷，臉上的疲憊以及一身不整潔的西裝，我就知道他正在經歷略過其生命的不幸。

　　只是，不幸歸不幸，我有我的規矩。

　　「客人，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想請你先弄熄手上的香煙。」

　　如夢初醒般打量著手上剩下一半的香煙，他面帶驚惶地四下尋找丟棄的地方。

　　這“辦工室”是禁煙的，所以沒有煙灰缸，於是我翻找抽屜，希望找到煙灰缸的代替品，他卻一點不珍惜地傷害起自己來──他把香煙拿在手掌心，一握拳便弄熄了。

　　「對不起。」男人這樣說，微微苦笑，歲月的痕跡閃現在他的眼角。

　　火苗很燙，必定會在他的掌手留下烙印，毫不在乎的為自己增添傷痕是非常可悲的事，因為那樣証實他不太想留在人世。

　　「客人，幸福就掌握在你的手裡。要是你再這樣，就會燒壞自己的幸福。」我禁不住皺著眉開口。這是嚇唬他的話，也是我確信的事實：不知道要好好珍惜自己的人，沒法明白、了解甚麼是幸福。

　　聽到我的話，站在客人座後的男人表情被凍結了將近兩分鐘，其後他茫然地低下頭，瞄瞄被我特意漆成黑色以增加氣氛的地板，爾後緊閉起眼簾兩秒，才又直視著我。

　　「我想不到幸福就在手掌心……」說著，他憐惜的打量被香煙燙傷的手掌心，嘴角泛起一抹比焦掉的紅茶更苦的微笑，「對不起……」

　　這位客人莫明奇妙地跟承諾要廝守終生的情人分手了，他的情人最後說：『跟你在一起一點也不幸福，所以我走了』，因此他才著急地找尋幸福的所在，因此他才走進我這家“幸福顧問所”。

　　占卜師，以至所有魔法師的鐵則是：必須為人帶來幸福，所以我的店名號是“幸福顧問所”──提示客人他獨有的幸福在哪裡及該如何累積、處理。

　　而我的拍檔，或說是我的師父，就是三副塔羅牌，一副名叫小妍，是乖順、可愛、溫柔但有點害羞的牌；另一副稱為阿志，非常有力量，我卻還駕馭不了；最後一副則活潑得有點頑皮，雖然算得上聽話，但我還是忍不住替“他”起了「搗蛋鬼」這外號。“他們”三個既幫助我給客人提示，又在各方面指點我、鼓勵我，所以我說“他們”是我的拍檔、我的師父。

　　一般來說，我都只讓小妍和客人見面，有時候也會讓「搗蛋鬼」招待客人，可是阿志，我則一次也沒有讓他跟我以外的任何人溝通。

　　所以，我也只讓小妍向這位“找尋幸福”的客人露面。

　　他的第一道問題教我十分頭痛：

　　「我捨不得藍！我忘不了他！我想請教的問題就是：我應否追回他？」

　　兩個人廝守終生是為了將來幸福愉快的生活，對方都說了“跟你一起一點也不幸福”了，如此執著有何益處？而跟我有一樣心思的小妍果然為我將心裡的答案展現在客人面前。

　　「塔羅牌給你的意見是先不要去追回他，現在不是適當的時機。」

　　「不是時機啊……那也沒辦法……」得到占卜結果之後男人再次露出紅茶微笑，有氣無力的手摸到褲子的後袋，似乎正打算交出占卜費。

　　「而且你們才剛分手而已，就給他點時間冷靜一下吧！」客人通常是聽完結果就離去的，身為占卜師，我有責任向他解釋占卜結果以及給問卜者有建設性的意見。

　　單方面的執著會帶來雙方面的痛苦，所謂給其情人的“冷靜時間”，其實是給客人思考用的。

　　只有想通了，他才會懂得放開，讓雙方都能夠鬆一口氣。

　　不知道他是明白了占卜結果的意義還是已經淡忘了過去，這位客人在後來都沒有主動提起曾經很珍惜的情人。

　　第二次至第九次來到店裡，他都先問我的近況，其實他一個月來一次，我的近況也跟前一次見面時沒多大分別，所以我都笑著答他“生意不錯”然後就反問他的近況，他都溫柔的笑笑，為我將他這個月的生活娓娓道來。為了能向問卜者提供最切合其需要的建議，占卜師最好先瞭解對方的個性，因此我都細聽著他的話語。

　　沒有情人的生活，對這位客人來說，似乎有點兒沉悶。但是每次說到他的家人、他的工作、他的朋友，那個安祥的笑，都讓我有衝動對他說：只要更加相信自己，你以後就不再需要幸福的顧問了。

　　不過每一次我都說不出口。

　　這位客人的長相無甚特別，咬字清晰而聲調低沉的語音雖擁有令人沉醉的力量，但我不想失掉這位客人只是因為我不想失掉這位客人而已，換成另一個說法就是：我不想見不到他。

　　跟他說了第三次再見之後，我發現了這件事，認為自已已經跟客人成為朋友了，可是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的見面讓我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每次見面的時間都超過一小時，於是在第四次見面開始，我泡了紅茶，好填滿兩個話題之間的空隙和滋潤對方的喉頭，不過這紅茶通常都只能發揮解渴的用途而已。

　　「茶好香！」啜飲過紅茶之後，客人滿足地說。

　　「這茶葉是朋友介紹的，我自己也很喜歡。」舉杯深深嗅了一下茶香，我道，「你喜歡紅茶嗎？」

　　「也喜歡啦！不過我一般都是喝咖啡的，因為有時晚上會睡不好，喝點咖啡可以讓自己打起精神。」低頭看看暗色的茶湯，客人的視線再調回我臉上，「這紅茶如果配上蛋糕一定很不錯！」

　　「配草莓蛋糕最好！」我有點興奮的說出了自己的喜好，才記起自己面前的是顧客，給這種反應不太妥當，「對不起，我失態了……」

　　依然保持滿足的微笑，客人輕輕搖頭。

　　「不要緊，那麼說你是喜歡草莓蛋糕？」

　　表現的反應是那麼誠實，對這問題我只可以點頭。

　　「我知道一家叫作“長頸鹿”的咖啡店，那裡的草莓蛋糕水準一流！」

　　「“長頸鹿”？好可愛的名字！」

　　「那裡的蛋糕跟店舖的名字一樣可愛喔！」

　　很難想像這是兩個大男人的對話，不過這樣的場面卻在陰暗的占卜店裡大無私樣地上演了一次又一次，身為主角的我們也不認為有甚麼不妥。雖然每位客人的招待時間平均為半小時，而我們每次見面都超過一小時；雖然每位客人的目的都是占卦問卜，而他總是東拉西扯的跟我閒聊一大堆跟占卜無關的事，但是至少我認為這樣的會面沒任何不對勁。

　　直至我們的第六次見面。

　　初次看見蛋糕時我有點驚訝，因為他當天的開場白是：我帶來了你喜歡的草莓蛋糕，於是我反問他：為何會知道我喜歡，他的答語讓我不禁著呆：因為第三次見面時你說過蠻喜歡草莓蛋糕。

　　他記住了我的說話，這讓草莓的滋味變得極為甜美，和著紅茶的甘香，一瞬間我以為那就是幸福的味道。看著為我帶來“幸福味道”的客人，還有那美滿的笑容和低沉的聲音，讓我感到可靠和安心，心中於是生出了想窩在他懷裡聽他說話直聽到入睡的願望。

　　胸中的想法讓我在第六次會面結束之後的一個月裡苦惱了好一陣子，因為對象是一個來尋求幫忙的客人，而我的願望又是如此奇怪！

　　讓他知道的話他就不會再來占卜店了吧？我不想再也見不到他，所以必須將隨著見面次數增加而漸次強烈的願望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

　　第九次見面，這位客人也帶來了草莓蛋糕，只是在品茶聊天之前，他劈頭就問：

　　「我獲得了晉升機會，可是該職位設於國外，我應該去嗎？」

　　「應該。」

　　看到他那驚訝的表情，我才知道自己開口了。客人是向一位占卜師請教，我卻以“朋友”的身份主觀地回答了他的問題……而且，嚴格來說：我根本不是他的朋友，我根本只是一廂情願地多管閒事。

　　「抱歉，我失態了。」故意不注意對座的人雙眼，我伸手拿起小妍，「我們開始吧。」

　　「不用問牌啊，你也認為我應該去赴任嗎？」

　　「所以我說我失態了！」

　　一聲嚴肅的回應，讓這“辦工室”倏地沉靜下來。我們的第九次見面，在令人窒息的空氣裡渡過，在占卜結果出來之後完結。

　　小妍給這位客人的提示是：請自己決定吧！你的決定對你來說是最好的。

　　「下個月同一天，我會再來。」

　　他開口說話的時間是我接過占卜費之際，聲音無奈得令人心痛，讓我的精神變得委靡不堪。

　　他的決定對他來說是最好的……他到底決定怎麼樣？

　　跟他見面之後一天的早晨，我摸著盛有暖水的麥克杯，細細觀察窗旁鳳凰木葉子的飄動，不期然想起不知不覺間已認識九個月的客人，開始時讓我心痛的注視著，漸漸散發出無可抗拒的魅力吸引住我雙目。

　　像冬日寒風中的常綠樹一樣讓人想要保護，又似春天微風裡飄搖的樹葉般溫柔而誘人，我對他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

　　多麼不專業的占卜師！

　　如果阿志能夠發出聲音，他一定會這樣責罵我吧？

　　我該怎麼辦啊？厚著臉皮又跟他見面？承認自己是個不專業的占卜師？還是改變態度以欺騙他？或是欺騙自己？

　　混亂的思緒在腦裡亂轉，我因此頭痛了。

　　已跟他約定了見面的日子，在那之前躲懶一下也可以吧？而且思緒混亂會導致占卜失誤，不能將專誠求教的客人們的幸福交在這樣的占卜師手中！而且，占卜店是自家的生意，所以我決定“自行休假”，留在家中冥想或睡覺，讓腦袋和身體好好休息。

　　只是，越是休息，越是接近他口頭預約的那天，我就越提不起精神，思緒也越混亂。

　　終於來到見面前一天的晚上，我自個兒在家裡進餐的時候，無由來的眼淚滑過臉頰，滴進白色的忌廉湯裡，嚇了我自己一跳。

　　我是怎麼了？我到底是怎麼了？從來沒試過如此不知所措！連明天應否去跟客人見面都決定不了！

　　晚飯之後到底做過甚麼，到底何時入睡，在翌晨望見日光之後就沒法想的起來，只知道甦醒的瞬間感覺非常清爽，我清楚自己的心意，我要跟客人見面，所以在吃了早餐之後就回到占卜店。

　　平日都是只帶小妍及「搗蛋鬼」回店的，今日我連阿志也帶在身邊了，或許是感受到自己有問題想請教“他”吧！

OTHER SIDE：客人